【题解】

对“积微”的重视是中国古代哲学与文化的独特之处，也是中华民族智慧的体现。《老子》云：“合抱之木，生于毫末；九层之台，起于累土；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。”《周易》云：“履霜坚冰至。”“积善之家，必有余庆；积恶之家，必有余殃。”《荀子》云：“圣人也者，人之所积也。”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深刻地认识到任何事物都是逐渐发展而成的，这是不以人的意志转移的客观规律。从事物与人的关系来看，无非是利害两种。对于有利于人的事物，应重视其积累，促使其成为现实；而不利于人的事物，则应加以防范和消除，不使其积累成为现实。具体到疾病来说，这是对人而言有害的现实，应防止其发生。与中国古代哲学一样，中医学也非常重视“积微”在发病学上的意义。本篇以痈疽为例说明疾病的形成都是“积微之所生”，因此要早预防、早诊断、早治疗等等。《灵枢·百病始生》甚至用“积”来命名病证。本篇主要内容包括：首先叙述痈疽的成因，刺法的原则和方法；同时指出痈毒内陷，诸病脉证相反、诸病即将死亡等逆象，说明凡见这些逆象，都不宜针刺。其次以兵器作用和针刺作用相比，说明针虽细物可以治病活人，若妄用针刺，就像兵器一样可以置人于死。最后举逆刺五里穴为例，说明逆刺可以造成严重的医疗事故，启示临床时要引起高度的警惕，才不致造成医疗事故。这些宝贵经验，必须著之玉版，传之后世，所以称为《玉版》。

黄帝曰：余以小针为细物也，夫子乃言上合之于天，下合之于地，中合之于人，余以为过针之意矣，愿闻其故。

岐伯曰：何物大于针乎？夫大于针者，惟五兵者焉^①。五兵者，死之备也，非生之具也。且夫人者，天地之镇也^②，其可不参乎^③？夫治民者，亦惟针焉。夫针之与五兵，其孰小乎？

【注释】

①五兵：指五种兵器。说法不一。杨上善：“兵有五者，一弓、二殳、三矛、四戈、五戟。”张景岳：“五兵即五刃，刀、剑、矛、戟、矢也。”

②“且夫人者”两句：人是天地万物之中最宝贵最重要的。中国古代认为人与天地并称“三才”。镇，重也。

③其可不参乎：古人认为天地为生化万物的本原，好比万物之父母，人作为天地生化的最高贵的物种，具有智慧，应该参与赞助天地的化育之德。《中庸》：“可以赞天地之化育，则可以与天地参矣。”

【译文】

黄帝说：我认为小针是细小之物，先生却说它的作用上合于天，下合于地，中合于人，我认为这是过分夸大了针的意义，希望听听其中的道理。

岐伯说：还有什么东西能够比针更大呢？比针大的，惟有五种兵器。但五种兵器都是准备杀人的，不是活人的工具。而且人是天地间最高贵的，怎么可以不参赞天地的化育之德呢？治疗人民的疾病，只有用小针。针和五兵的作用到底哪个小，不是很清楚了吗？

黄帝曰：病之生时，有喜怒不测，饮食不节，阴气不足，阳气有余，营气不行，乃发为痈疽。阴阳不通，两热相搏，乃化为脓，小针能取之乎？

岐伯曰：圣人不能使化者，为之，邪不可留也。故两军相当^①，旗帜相望，白刃陈于中野者，此非一日之谋也。能使其民，令行禁止，卒无白刃之难者，非一日之教也，须臾之得也。夫至使身被痈疽之病，脓血之聚者，不亦离道远乎？夫痈疽之生，脓血之成也，不从天下，不从地出，积微之所生也。故圣人自治于未有形也，愚者遭其已成也。

【注释】

①两军相当：两军相敌。当，相对，敌对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问：疾病的发生，因喜怒无度，饮食无节，阴气不足，阳气有余，以致营气郁滞不行，而发生痈疽。营卫气血阻滞不通，阳热之气与邪热互相搏结，而化为脓，这种病，小针能治疗吗？

岐伯说：圣人不能使邪气消失自化，要及早治疗，因为病邪不可久留体内。譬如两军对敌，旗帜相望，刀光剑影遍于旷野，决不是一天策划的结果。能够使民众，有令必行，有禁必止，最终不致招致断头之祸，这也不是一天教育，顷刻就能实现的。等到身体患上痈疽之病，脓血聚集于身，不也是背离了养生之道的结果吗？痈疽的产生，脓血的形成，既不是从天而降，也不是从地而生，而是邪气侵入人体，逐渐积累而成的。所以圣人自己能够在痈疽没有形成之前，积极预防，不使其发生；而愚者，不知防治，就会遭受疾病形成的痛苦。

黄帝曰：其已形，不予遭，脓已成，不予见，为之奈何？

岐伯曰：脓已成，十死一生，故圣人弗使已成，而明为良方，著之竹帛，使能者踵而传之后世^①，无有终时者，为其不予遭也。

【注释】

①“使能者”句：使贤能的人继承下来而一代一代传下去。踵，脚后跟。引申为继承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问：怎么做才能不遭遇痈疽发生，看不到脓血形成呢？

岐伯说：脓血已成，十死一生，所以圣人不让痈疽形成，明确地制定了防止痈疽的良方，记载在竹帛上，使有才能的人能够继承下来，并世代相传，永无终止，为的是不让人们遭受痈疽病的痛苦。

黄帝曰：其已有脓血，不以小针治乎？

岐伯曰：以小治小者，其功小；以大治大者，其功大；以小治大者，多害。故其已成脓血者，其唯砭石铍锋之所取也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问：已经形成脓血的，不能用小针治疗吗？

岐伯说：用小针治疗小痈疽，功效小；用大针来治疗大痈疽，功效大；用小针治疗大痈疽，多有伤害。所以已形成脓血的痈疽，只有用砭石、铍针、锋针取治脓血，最为适宜。

黄帝曰：多害者，其不可全乎？

岐伯曰：其在逆顺焉。

黄帝曰：愿闻逆顺。

岐伯曰：以为伤者，其白眼青黑眼小，是一逆也；内药而呕者^①，是二逆也；腹痛渴甚，是三逆也；肩项中不便^②，是四逆也；音嘶色脱^③，是五逆也。除此五者，为顺矣。

【注释】

①内药：服药。内，同“纳”。

②肩项中不便：肩属手三阳经所过，项属手足六阳经及督脉经，肩项转动不便说明阳气受伤。

③音嘶色脱：有二说，一种认为心主言，心合脉，其荣色也，音嘶色脱是心伤的表现；另一说，认为音嘶为肺衰的表现，色脱者为五脏伤的表现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问：因为用针不当，而造成痈疽病的恶化，病人的生命就不能保全了吗？

岐伯说：这要看病证属逆还是属顺了。

黄帝说：希望听听痈疽病的逆顺。

岐伯说：白睛青，黑眼小，是逆证之一；服药而呕吐的，是逆证之二；腹痛而口渴甚的，是逆病之三；肩项转移不便的，是逆证之四；声音嘶哑，面无血色的，是逆证之五。除了这五种逆证之外，就都是顺证了。

黄帝曰：诸病皆有逆顺，可得闻乎？

岐伯曰：腹胀，身热，脉大，是一逆也；腹鸣而满，四肢清，泄，其脉大，是二逆也；衄而不止，脉大，是三逆也；咳且溲血，脱形，其脉小劲，是四逆也；脱形身热，脉小以疾，是谓五逆也。如是者，不过十五日而死矣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问：各种病都有顺证逆证，可以听听吗？

岐伯说：腹部胀满，身体发热，脉大，是逆证之一；腹满肠鸣，四肢逆冷，腹泻，脉大，是逆证之二；鼻出血不止，脉大，是逆证之三；咳嗽而且尿血，肌肉消瘦，脉小而劲疾，是逆证之四；咳嗽，形体羸弱异常，身体发热，脉小而搏动疾速，是逆证之五。出现以上五逆证，不过十五天就会死亡。

其腹大胀，四末清，脱形，泄甚，是一逆也；腹胀便血，其脉大，时绝，是二逆也；咳溲血，形肉脱，脉搏，是三逆也；呕血，胸满引背，脉小而疾，是四逆也；咳呕腹胀，且飧泄，其脉绝，是五逆也。如是者，不及一时而死矣。工不察此者而刺之，是谓逆治。

【译文】

还有腹大而胀，四肢厥冷，形肉已脱，泄泻不止的，是逆证之一；腹部胀满，大便下血，脉大而时有断绝，是逆证之二；咳嗽而尿血，形肉已脱，脉来搏指散乱，是逆证之三；呕血，胸部胀满牵引背部，脉小而快，是逆证之四；咳嗽呕吐，腹胀，泄泻完谷不化，而脉绝不至，是逆证之五。若出现这些症状的，不过一天就会死。医生对这些逆象，不加以审察而妄行针刺，就是误治。

黄帝曰：夫子之言针甚骏^①，以配天地，上数天文，下度地纪^②，内别五脏，外次六腑，经脉二十八会^③，尽有周纪^④。能杀生人，不能起死者。子能反之乎？

岐伯曰：能杀生人，不能起死者也。

黄帝曰：余闻之则为不仁，然愿闻其道，弗行于人。

岐伯曰：是明道也，其必然也，其如刀剑之可以杀人，如饮酒使人醉也，虽勿诊，犹可知矣。

【注释】

①骏：大。

②地纪：地理。

③经脉二十八会：指手足十二经脉，左右共二十四脉，加上两骄、督、任，共为二十八脉。

④周纪：指经脉都有一定循行走向交会之处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问：先生把针刺的作用说得很大，可以与天地相配，上合天文，下合地理，在内则与五脏相联，在外则依次和六腑相通。全身二十八脉经气流注都有一定的规律，所以针刺能疏通经脉，宣畅气血，但针刺搞不好也会把活人治死，而不能让死者复生。您能够改变这种情况吗？

岐伯说：针治搞不好，确能致人于死；但针治得当，也不能起死复生。

黄帝说：我听到针刺不当，致人于死，认为太不仁道了，但还是希望听听其中的道理，不再把错误用于病人。

岐伯说：这是明显的道理，也是必然的结果，好如刀剑可以杀人，饮酒可以醉人，不用诊察，也可以知道。

黄帝曰：愿卒闻之。

岐伯曰：人之所受气者，谷也。谷之所注者，胃也。胃者，水谷气血之海也。海之所行云气者，天下也。胃之所出气血者，经隧也。经隧者，五脏六腑之大络也，迎而夺之而已矣^①。

【注释】

①“迎而”句：指误用泻法，会使人胃气竭绝，气血耗尽而死。马元台：“迎其气之来有以夺之，则能杀生人矣。”已，尽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说：希望全部听听。

岐伯说：人所禀受的精气，来源于水谷。水谷注入的器官，是胃。胃好比是受纳水谷、化生气血的大海。海洋里的水，要上升到天空，化为云气，才能布散运行天下。胃中精微化生的气血，要运行周身，需要有经脉隧道。经隧，就是联络五脏六腑的大络，如果在这些地方用迎而夺之的刺法，就会误泻真气，而置人死地。

黄帝曰：上下有数乎？

岐伯曰：迎之五里^①，中道而止，五至而已，五往而脏之气尽矣^②，故五五二十五而竭其输矣，此所谓夺其天气者也，非能绝其命而倾其寿者也。

【注释】

①五里：手阳明大肠经穴位，位于肘上三寸，古今针刺家公认的禁针穴位。

②“五至”两句：张介宾：“一脏之气，大约五至而已。针凡五往以迎之，则一脏之气已尽。若夺至二十五至，则五脏之腧气皆竭，乃杀生人，此所谓夺其天真之气也。”

【译文】

黄帝问：上下手足经脉，有多少穴位不能针刺呢？

岐伯说：误用迎而夺之的泻法，针刺手阳明大肠经的五里穴，致使脏气运行到中途而止，一脏的真气大约是五至而已，所以若连续五次用迎而夺之的泻法，则一脏的真气泻尽，若连续泻二十五次，就会使五脏所输注的精气都竭绝，这就是劫夺了人的天真之气，并非由于他命之自绝而终其寿的。

黄帝曰：愿卒闻之。

岐伯曰：阙门而刺之者，死于家中；入门而刺之者，死于堂上^①。

黄帝曰：善乎方，明哉道。请著之玉版，以为重宝，传之后世，以为刺禁，令民勿敢犯也。

【注释】

①“阀(kuī)门而刺”四句：张景岳：“门，即《生气通天论》所谓气门之门也。网门而刺，言犹浅也，浅者害迟，故死于家中；入门而刺，言其深也。深则害速，故死于堂上。”网，同“窥”。门，是指气血出入的门户。

【译文】

黄帝说：希望全部听听。

岐伯说：在气血出入的要害处妄行针刺，若刺得浅则其害迟，病人回到家中才会死亡；若刺得深则其害速，病者就会死在医者的堂上。

黄帝说：你讲的方法很完善，道理也很明白。请把它刻录在玉版上，作为最宝贵的文献，流传后世，作为针刺的禁忌，使人不敢触犯。